我问:"你多大?"
他笑:"我不是童工啦。"
"你怎么不读书呢?"
他避而不答:"姐姐,我不知你是不是记者,有那么多的为什么?"
然而他在我后颈上的手,一时轻一时重,不需揣摸便知他的心绪。
许久,我静静叫一声:"诺诺。"
然后,我又说:"我没有别的意思。我也不是那种窥探别人隐私满足自己好奇心的人,我也不是滥施同情的人,我只是……"
我完全不知从何说起,他骄傲脆弱的心,是否与当年的九信一样?
"我想,我只是想……"最后我说,"对不起。"
忽然后颈一凉---那是一滴泪,诺诺的。
他问:"你听说过省实验中学吗?"
我讶然:"那是我的母校。"
"我去年收到它的录取通知书。"
我整个身子都转过去了。
诺诺仍然笑:"我有爸爸妈妈、爷爷奶奶、外公外婆、舅舅姨妈、叔叔伯伯、表哥表姐,看图识字画片上所有的亲人我都有,但是没有付学费的人。"
他依然笑着,我的肩背却忽然感到剧痛,是他全身的力气都压到手上。他的声音低低的,仿佛说给自己听:"不过是一张月卡的价钱。"
然后他开开心心笑起来:"其实上班也好,自己赚钱想怎么用都行,下班就没人管,又不用做功课,多舒服。你说是不是?"他问我,眼睛那样明朗与年轻。
我盯着他,慢慢问:"诺诺,你需要帮助吗?"
他只是微笑,非常温和、非常温和地说:"姐姐,谢谢你。"
我静默许久,说:"但我又有什么呢?一个丈夫,一个肯付帐的人而已。当我遇上他,他什么都没有,然后他现在什么都有了……"我怔怔地停住。
诺诺突然说:"我妈妈以前也总说,她嫁我爸的时候他是穷光蛋。"
"然后呢?"我不由自主地问。
他笑:"他们离婚了。"
---其实我应该猜得到。
诺诺说,从此,他在法律上属于母亲。母亲离婚后一嫁再嫁,诺诺易姓易得不知该如何向旁人介绍自己了。
后来,母亲老了。虽然母亲是美女,可老了的美女像七宝楼台顷刻倒塌,满地瓦砾,格外不堪与凄凉,身边的男人就像是过客一样。匆匆忙忙间母亲又一次嫁错了人。
终于,诺诺被继父连踢带打赶出家门,鼻青脸肿的母亲只敢在门后悄悄张望儿子一眼。诺诺重又姓许,但他父亲200余平方米的华宅里已容不下他一张床。
我不由伸出手,绕过身侧,在他臂上拍一拍,仿佛是安慰,又仿佛是什么。
不过五月,窗外阳光灿烂,而大厅里空调机喷出一团团白雾,一片清凉。空调机发出嗡嗡的声音,时间似乎在一瞬间静止,让我蓦然想起十几年前与九信相识的日子。
第三章
美容院的月卡到期了,我又买了季卡。熟到某种程度,我一去便有人急帮我喊:"诺诺,诺诺,叶小姐来了。"而诺诺往往一手甩着肥皂沫,带笑匆匆过来。
我靠在躺椅上,不由自主地嘘出一口气。
不知为什么,我始终不曾对九信提起我去做美容这件事。或者,我是在等他问:"咦,最近你为什么老是不在家?"
而我会傲然相答:"不仅你有你的秘密,我也有我的,不容你随便进入我的秘密世界。"
然而日子仍旧和过去一样,九信有时回来,有时不回来;我有时相信他的理由,有时不相信;有时吵架,有时不吵。
我在深夜方归,渴望他在灯下大发雷霆,然后痛快淋漓大吵一架,用泪水醉他的心。
---远远地,黑暗的窗如一双紧闭的眼。他永远忙,永远在说:"好好好,我不跟你吵。"永远没有时间紧紧拥一下我,轻轻唤我的名字,说:"叶青,不要乱想。"
我只好一次次去美容城。
美容城实在是个可爱的地方,有许多的众生相。
一天上午,我到医院开点药,从缴费的长龙里挤出来,已将近十一点,懒得回单位,索性就回了家。
铁门开着,我正疑惑是不是早上出门时忘了关,心不在焉掏钥匙,插进匙孔,来回几转,门始终岿然不动。
我又把钥匙拔出来,忽然整个人僵住了。
我轻轻地推门,轻轻地唤:"九信,你在吗?"没有回答。
我又大声问了一句:"九信,你在吗?"然后我就愤怒起来。
"你开门开门,"我使劲擂门,擂得一片山响,"你开门,"我连踹几脚,连大腿都震痛了,"开门!"不知不觉间,我声嘶力竭。
门开了,我一把推开九信,冲进卧室。
床铺完好,窗帘密密遮着,室内幽静,空气无色无味,床头柜上半杯深黄的果珍---是我自己昨晚喝了忘了洗杯。一切如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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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配 第7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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