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近我们居住的院落时,听见院中剑风霍霍。我犹豫一下,跃上院墙,脚步之轻不致令人察觉。然而一瞥之间,我大惊失色。
他练的竟然便是落叶长安剑!
想必他已遵循剑谱练了很久,有不懂之处也已自行领悟融会贯通。当我看见他时,他已练到这剑法尾声,最为凶险的几式。我想要阻止也已有所不及。
一时间我如陷身梦魇,无法移动分毫。
我呆呆站在墙头,只见眼前寒光闪闪,而我的弟弟正飞腾纵跃,险象环生。我想要闭目不看,却早已睚眦欲裂。
待他终于收势,我才恢复了呼吸。
我跃下院墙,大步向他走去。
当他看清是我,脸上浮起惊讶笑容,些微羞怯,还有那并不常见的一丝骄傲。他望着我的目光有隐约的渴求,我知道他只是在等我一句称赞。
然而我夺下他的剑远远抛开,一掌打在他微笑的脸上。
我看见他霎那凝固的表情,脸上慢慢肿起的指痕,忽然间我觉得精疲力尽。
我转身进了房门。
… …
很久以后他跟了进来。
“对不起,大哥。” 他低声说。
我不能出声。
他悄悄走过来,坐在我身边。
“大哥,如果你不许,我以后再也不练落叶长安剑。”
我转头凝视着他,看见他单薄身影仿佛要融入月光从此不复可见。猛然我将他大力搂住,仿佛只有如此抓紧,才能排解那几乎要清空我肺腑的恐惧和悲伤。
“你要记得,” 我狠狠地对他说,“在这世上,我只剩你一个。”
从那天起,他再也没有练过落叶长安剑。
他也从未为此流露过一丝遗憾。他比从前更喜欢笑,即使我知道很少有事情会让他真正的快乐。
也许只在第二年我娶亲时,他曾真的快乐过。那天他敬我酒时说:“大哥,从此你不再只有我一个。”
我们相顾微笑,一饮而尽。
那时的我们也不曾料到,三年以后,竟会发生那件事情。
那件事发生时他已经十七岁。
他从未开口劝我,只是不声不响替我将庄中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。
他陪我饮酒下棋,或是静静陪我长日枯坐。
他同我一起击水长涧,郁涉山林。
当我张弓驰猎时,他亦步亦趋,如幼时一般替我捡拾猎物。而当我中心如沸策骑狂奔,他也只是默默跟随不肯稍后,直到我不得不立马收缰。
他为我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,然而我依然无法自拔,直到那天。
我无法忘记那天的微雨,浓雾。我独自离庄,骑马在山中游走。
山中雾气更浓,两尺之外万物不分。我的坐骑常因惶恐而趑趄不前,我毫不留情地扬鞭,催它前行。
云深不知处,我迷失山中。
然后突然间,我的坐骑长声嘶鸣,扬起前蹄,连连后退。一阵寂灭深寒扑面而来,我知道我已下临深渊。
我下马走到崖前,心情冷静平和。我并不确知我要怎样做,只是在一瞬间,我觉得那隐没在雾气中的深谷神秘而空明,是一种致命的吸引。
就在那时,我听见远远的细碎的铃声。我一动不动地倾听那铃声,直到它停在我身后不远。这时我感到身后马匹的呼吸,而那马上的人却始终不曾说话。
我终于回头,眼前所见也只是一片不可透视的茫茫白雾。
我看不见身后的马影鞭丝,也看不见马上布衣单薄默默相从的我的兄弟,然而在这雾霭横流的世间,我依然可以听见他的声音,“大哥,” 我听见他说,“在这世上,我也只剩你一个。”
我徒劳地凝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,我听见那句话的袅袅回音由空谷中漾起,呼应着我心底一声叹息。
那一刻我终于发觉即使我可以将整个世界就此遗弃,但于这雾中不可执手不可相见的兄弟,我也永不可轻言离开。
我永远不能。
… …
不久以后,池枫要求搬离山庄去十里以外的集岚院。他说那里清静宜人,他可以潜心研究机关之学,以及医术。我知道他只是借此逼我重掌家政。
我顺从了他的心意。
七年时间一闪而过。
池枫定期回庄,平和,沉静,貌似快乐地生活。
如果不是慕容澜派人求援,我不会生起为他娶亲的念头。
我知道他并不想成亲,他总以为自己命运未卜,不原意让别人和他一同分担。然而我仍决定为他娶亲。
也许我只是想要他快乐。
我不知道我何以确信慕容家的女子会给他带来快乐,也许我只是出于一种自己未曾得到的不甘。我始终相信会有一个池家男子让慕容家的女子真心爱恋,我相信我的弟弟值得任何女子的真情。
又或者,我以和亲为条件,只是出自一种私心的惩罚。
我痛恨慕容家多年前为借取池家力量,而将心有所属的慕容宁嫁我为妻。他们此时蒙难,我不愿袖手旁观,然而我亦不能一无所求。
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,新娘很快到来。
然而竟不过是一场骗局。
他们竟然偷梁换柱,以一个不得宠的庶出女儿代替慕容泠。如此肆意相欺,倾轧之意已极为明显,若不是池枫对慕容湄用心深刻,我会立刻派人灭了慕容家。
但是如果那女子真的可以让池枫快乐,我又有什么不可以忍耐?
我又有什么不可以放弃?如果放弃后可以让我唯一的弟弟真心快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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湄澜池 第30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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